外卖补贴大战已超越单纯的市场治理范畴，成为涉及平台垄断、商家权益、消费者权益等多重复杂问题的社会治理难题，其背后隐藏的多重风险需高度警惕。近日，国产成人直播-国产性爱直播 教授程文浩在财新网发表文章《外卖“补贴大战”的潜在风险与化解》。

2025年2月以来，京东、阿里与美团三大平台经济巨头全面掀起中国互联网史上规模最大的补贴战。“外卖补贴大战”带来的冲击不仅仅限于三大平台“一域”，更是扩散乃至深刻影响产业链“全局”。

审视风险结构：补贴激战潜藏风险

外卖补贴大战已超越单纯的市场治理范畴，成为涉及平台垄断、商家权益、消费者权益等多重复杂问题的社会治理难题，其背后隐藏的多重风险需高度警惕。

（一）市场风险：扭曲价格机制，破坏可持续增长基础

外卖补贴大战虽然看似短期内刺激了消费，提升了订单量，但从经济运行的本质逻辑看，其对市场机制的系统性扭曲以及对可持续增长基础的侵蚀不容忽视。

首先，价格信号严重失真。市场经济依赖真实有效的价格信号引导资源配置，而平台通过“满25减21”“0元购”“1.68元咖啡”等极端补贴，使外卖商品价格远低于合理成本水平。人为压低价格并非源于效率提升或规模经济，而是资本驱动下的非理性倾销。消费者误将异常低价视为常态，商家则难以依据真实供需关系定价，导致整个餐饮市场价格体系紊乱，资源配置效率下降，单量暴增而营收停滞。

京东在今年2月进入外卖市场后，率先进行高额补贴，于4月11日上线“百亿补贴”活动，发放饮品满11减10元、美食满15减10 元等大额优惠，并在“618”大促期间持续加码。5月1日，饿了么开展“饿补超百亿”活动，加码补贴力度，为新用户提供19元以上的无门槛券。5月6日，淘宝闪购联合饿了么开启“0元喝奶茶”活动，发放“免单卡”和“请客卡”。大规模的“0元购”活动，标志着补贴内卷竞争再次升级。7月2日，淘宝闪购推出“500亿补贴”计划，通过大额红包、免单卡、官方补贴一口价商品等方式开展补贴。美团也跟进补贴，推出多种活动。

8月1日，应监管部门要求，三家外卖平台同步发布声明将规范促销行为，但补贴并未完全停止。例如，8月7日立秋前后，淘宝闪购开展“秋天的第一杯奶茶”系列高额补贴；通过“骑手送免单卡”活动，借助骑手向客户一对一发放超18元的无门槛“免单卡”；通过“转赠手气卡”活动，引导消费者互相赠送18元大额券；通过“每日抽免单卡”活动，以抽奖形式每日向消费者发放“免单卡”或大额红包。美团也同步推出补贴活动，向用户发放奶茶等品类的优惠券。

9月之后，各平台的补贴力度有所减弱，但10月以来，部分平台再次在“双十一”等营销节点加大补贴力度。如10月11日，淘宝闪购上线“88VIP点外卖天天5折”“超千万份免单红包”等活动，每天向部分用户发放5折红包，同时投放多轮“免单卡”和“爆款补贴”，使平台整体补贴强度处于高位。

其次，中小商户生存空间被挤压，市场结构趋于垄断化。在补贴大战中，头部餐饮连锁品牌凭借集团资金实力，可承受短期亏损甚至借机扩张市场份额。而占行业主体的中小餐饮店则缺乏资本缓冲，既无法承担高额补贴分摊，又不敢退出流量主战场，陷入“不参与就掉队、参与就亏损”的两难困境。长此以往，大量小店倒闭，市场多样性萎缩，小微经营者被巨头商户联盟排挤，破坏公平竞争环境。据企查查数据，截至7月31日，2025年全国新增餐饮企业186.4万家，注吊销188.6万家，净减少2.2万家，关店数量首次超过新开数量，严峻的闭店潮正在中小商户间蔓延。

最后，外卖补贴大战以资本换流量、以亏损换份额的模式，虽然在数据层面制造了“繁荣假象”，却从根本上破坏了价格机制、竞争秩序与实体经济根基。当前亟需通过制度重构引导平台经济回归效率驱动、创新驱动的可持续轨道。

从国家统计局公布的全国餐饮收入中可以看出，2025年1-5月，全国餐饮收入同比增速保持在5%上下，与今年前三季度GDP（5.2%）、服务业生产指数（5.9%）、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5.2%）等宏观指标的同比增速基本保持一致。但从6月开始，全国餐饮收入增速出现“断崖式”下跌，6-9月始终低于2.1%，直到10月，相关数据才有所回升，而6-9月正是各家平台大规模开展补贴的时间段。补贴大战的持续推进已经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餐饮收入的实际损失。

2025年1-10月全国餐饮收入同比增速 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

（二）法律风险：挑战法治底线，倒逼制度重构

外卖补贴大战在资本驱动下，不断突破商业伦理与法律边界的灰色地带，暴露出中国现行法律体系在应对平台经济新型垄断行为时的滞后性与结构性短板，不仅挑战法治底线，更倒逼监管制度加速重构。

首先，“外卖补贴大战”涉嫌构成掠夺性定价与不正当竞争。平台以显著低于成本的价格大规模销售餐饮商品，其目的是通过短期巨额亏损排挤竞争对手、抢占市场份额。尤其当头部平台利用其在电商、物流或流量入口的支配地位，用其他业务的利润交叉补贴外卖业务时，实质构成“杠杆效应”滥用，进一步强化市场封锁效果。然而，现行法律对“成本”的界定模糊，对“排除竞争意图”的举证门槛过高，导致执法难以落地。

其次，平台单方面变更规则，侵害商家经营权益。一些商家在未充分知情或未同意的情况下，被平台人员私自纳入“百亿补贴”活动，优惠金额由平台单方设定且商家需承担主要成本，导致商家出现损失。部分平台禁止商家自行调整活动菜品价格，必须由平台人员操作，侵犯商家自主经营的权利。有平台通过流量、补贴等激励性措施，通过流量、补贴等激励性措施，要求商家在该平台独家经营，变相实施“二选一”，不仅损害了商家和消费者的选择权，还妨碍了外卖市场的正常竞争秩序。但由于平台用户协议冗长复杂、争议解决机制偏向平台，商家维权成本高、胜诉难，形成事实上的“规则霸权”。

最后，跨行业补贴行为游离于现有法律框架之外。中国平台企业惯于调动全生态资源参与局部战场，这种“全域协同式倾销”在传统行业监管逻辑下难以定性。现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垄断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反不正当竞争法》均以单一相关市场为分析单元，无法有效识别和规制跨市场交叉补贴所形成的综合竞争优势。这使得平台得以规避监管，将法律空白转化为竞争武器。

上述问题共同指向一个核心矛盾，即平台经济的系统性和生态化竞争逻辑，与现行法律以行业分割、事后救济为主的规制范式严重脱节。在此背景下，筑牢平台经济健康发展的法治根基，严格限制各类补贴大战，已成为亟待解决的重要现实问题。

（三）产业链风险：破坏供应链稳定，威胁食品安全

外卖补贴大战在重塑消费习惯的同时，正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冲击餐饮产业链的稳定性与安全性，其引发的产业生态风险已从终端商户向上游原材料供应、食品加工、物流包装等环节层层传导。

首先，成本压力向全产业链逆向传导，挤压上游生存空间。平台补贴导致终端售价持续走低，商家为维持微利甚至避免亏损，不得不向上游压价。食材供应商、调味品厂商、一次性用品生产商等被迫接受更低采购价，进而压缩自身利润或降低原材料标准。这种“逐底竞争”可能使整个供应链陷入“低价—降质—再压价”的恶性循环，削弱产业整体抗风险能力。

其次，食品安全管控体系被弱化。在爆单压力下，许多商家简化操作流程，生熟不分、交叉污染、超量预制、冷藏断链等问题有所增加。同时，骑手单量暴增，单均配送时间增长，且骑手在时间压力下难以严格执行保温措施，导致食品容易长时间处于微生物快速繁殖的温度危险区（4℃-60℃），增加食品安全风险。一旦发生食源性疾病事件，因订单链路复杂、多方责任交叉、溯源难度较大，容易演变为区域性公共安全危机。

最后，包装与物流环节环境与安全双重承压。订单激增带来一次性餐盒、塑料袋、餐具的爆炸式消耗。中小商家因成本限制，普遍使用廉价非环保材料，存在化学物质迁移风险。与此同时，订单暴涨时，配送瘫痪导致餐品超时变质，热食与生鲜混装、冷链食品常温配送等食品安全乱象迭生。这些环节的失控使食品安全防线“从厨房延伸至最后一公里”，而现有监管仍然不足。

总而言之，外卖补贴大战表面上是平台之间的流量争夺，实则通过价格扭曲将风险层层转嫁至整个产业生态。

探索规制路径：创新治理模式

在应对外卖补贴大战带来的系统性风险时，约谈、罚款、行业自律等传统监管手段已显乏力。政府必须跳出“事后纠偏”思维，推出具有前瞻性、系统性和可操作性的创新性举措。

（一）制度创新：实施“补贴熔断”制度，引导平台回归长期价值

补贴大战的负外部性会沿产业链传导，导致平台财务承压、商户利润挤压、骑手福利压缩、消费者食品安全问题等。熔断机制作为一种“电路断路器”，旨在切断风险的传导链条，防止局部竞争失序演变为全行业的生态危机。该机制为平台经济中愈演愈烈的内卷式竞争设置“安全阀”，通过临时性、强制性的干预，打破“囚徒困境”下的恶性循环，推动企业从零和博弈的消耗战转向以服务优化、生态共建和技术创新为核心的正和竞争。

具体而言，市场监管部门应联合第三方专业机构，构建一套多维度、动态化的监测指标体系，聚焦于交易规模、单位订单补贴强度、区域市场补贴总额增速及异常补贴行为持续时长等核心参数，基于消费者实际支付价格不应低于行业平均可变成本等原则，设计熔断机制。同时，实施具有约束力的“竞争冷静期”，一旦熔断条件被满足，相关平台应在指定区域立即进入“冷静期”，在此期间严禁推出面向消费者的新一轮超额补贴、过度让利促销或变相价格扭曲活动。

此举并非限制市场竞争本身，而是通过外部规制，为深陷“不补即死”困局的企业提供一个暂停内卷的宝贵窗口，避免集体陷入不可持续的资源消耗陷阱。此外，熔断机制的设计必须保持灵活性与适应性，应当对触发阈值、冷静期长度、覆盖范围等关键参数进行周期性的系统评估，并结合市场反馈、行业发展阶段及宏观经济形势予以动态优化，以确保政策既能有效防范系统性风险，又不会抑制市场应有的活力与创新动能。

（二）监管创新：全局看待平台企业市场地位，破解交叉补贴盲区

外卖补贴大战之所以难以遏制，核心在于中国平台经济特有的“生态化竞争”模式，即头部企业不再局限于单一业务领域的价格战，而是调动企业旗下整个商业生态的资源，对局部战场进行交叉补贴。企业这种“以全域养一域”的策略，使得反垄断与反不正当竞争的传统监管手段陷入困境。为破解这一监管盲区，需要全局看待平台企业的市场地位，实现对平台经济真实竞争行为的精准识别与有效规制。在评估竞争损害和基于效率的抗辩时，始终应该将核心市场和相邻市场一并分析，防止平台将其在一个市场的支配地位随意向其他市场延伸，损害竞争秩序。监管部门可综合征询平台、商户、消费者、骑手等多方主体的意见，制定国家补贴控制标准，并依据统一标准进行核查。

（三）技术创新：加大部门间综合协调力度，赋能数据驱动型监管

在平台经济高速演进、竞争行为日益复杂隐蔽的背景下，传统依赖企业自查、群众举报或季度报表的监管方式已严重滞后，难以及时识别“外卖补贴大战”等乱象引发的系统性风险。

为实现从“被动响应”向“主动预警”、从“碎片治理”向“全景感知”的跃升，可依托国家大数据能力，打通市场监管、人社、税务、交通运输、卫生健康、网信、邮政等多个部门的数据壁垒，整合平台报送数据、支付清算记录、社保缴纳信息、交通事故统计、消费者投诉、环保监测等数据源，构建覆盖“平台—商家—骑手—消费者—环境”全链条的监测体系。全面的监测数据可用于对市场竞争秩序、价格体系等领域进行综合评估，对市场竞争中实际销售价格是否低于行业平均可变成本等关键问题进行判断。此类监测体系不仅服务于外卖领域，还可扩展至网约车、直播电商、在线教育等其他平台经济场景，成为国家数字经济治理体系的通用基础设施。

来源丨财新网